玉涛是我能够经常见面谈艺术谈学问的朋友。我们交往二十多年来,这种交谈,使我获益,也使我非常开心。特别是,他那种痴迷于“写意”研究的赤子之心,常常使我感动不已。每当发现新材料,提出新观点,吟成一首诗,或者其文有反响,他总是兴冲冲地跑来先告诉我。有些文章写好,还未发表,就让我享受先读之快。他对于“写意”提出的许多独到见解,先是使我感到惊奇,但一经反思,就不能不佩服他。因为,他一直沉心于深入发掘中国文化的精髓,所以能常常开拓出崭新的天地。最近,他的“写意”文集:《写意——中国美学之灵魂》,终于由沈鹏先生慧眼发现和推荐,在深圳海天出版社出版了。这部洋洋44万字的文集,是他近二十多年来,在书论和美学探索以及诗歌创作等多方面,对于“写意”体悟和研究的重要汇集。
如果说“写意”是中国美学之灵魂,那么可以说,玉涛就是当代魂系“写意”之人,而且是能够与这个“中国美学之灵魂”会通之人。玉涛对于草书,特别是狂草,情有独衷。而他这情有独衷之情,其所以能一泻千里,闪烁出耀眼的智慧光芒,则完全由于这情中包含着深厚的文化底蕴。在吾辈中,玉涛的博闻强记能力是少见的。他对中国诗、书、画、文的重要经典名篇,不仅烂熟,而且都体悟至深。所以,在讨论或交谈中,经典中的精彩言论,他总能张口就来,如同这些言论早已铸于脑际,变成了他自己的思想一样。此刻,当我展卷《写意——中国美学之灵魂》时,字里行间,使我更强烈地感受到,熔铸玉涛那挚烈之情的,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诗魂与道心。
“写意精神”,对于作为保守的传统来说,它表现为强烈的叛逆性,而对于呼唤新世界来说,它则表现为能超越现实和展现新世界的创造性。在书法中,作为“大写意”的狂草,其内涵之“写意精神”,最为突出,也最为典型。玉涛对狂草情有独衷,恰恰在于他洞察到,从狂草入手,是深入“写意堂奥”的关键。如他所言:“讲中国艺术,讲东方美,不讲草书,是叶公好龙”。的确,正是在狂草中,“怒猊抉石,渴骥奔泉”,不仅展现出悲歌与狂舞的“流美”,而且抒发着“取会风骚”的诗魂,升华出能够超越世俗的道心。中国传统艺术震撼世界的伟大创造,她的诗、书、画等等,可以说都源于这种作为“写意精神”的诗魂与道心。亦如玉涛所言:“中国艺术伟大的写意风,灵魂是诗化,那意匠,简言之,就是草法”。当下,中国艺术和美学,在外来思潮冲击下,似乎有点丧魂落魄和失去主心骨。在这样的时候,《写意——中国美学之灵魂》的出版,确实不能不令人格外心喜。可以预料,此书的出版,也将会在还不能正确看待中国传统文化的人们那里,引起震动。我想,在现今,当几代中国人在文化上经历了与传统文化断裂的肤浅和苍白之后,如能引起这种震动,无疑是一件大好事。
发掘中国传统文化的宝藏,展现宝藏那启迪人们智慧的灿烂光彩,这不仅是推进中华民族文化创新的大事,也是推进世界文化创新的大事。玉涛正是以这样高屋建瓴的眼光,来体悟、研究和发掘中国的“写意宝藏”的。正是有了这样的眼光,加上他那在文字学、音韵学和中国文化史诸多领域的深厚功底,所以,《写意——中国美学之灵魂》一书,虽然以书论为主,但是,又决不限于书论,而是具有多彩纷呈的丰富性和深刻性。在读这部书时,人们能通过“写意”论感受到汉唐的博大,特别是盛唐那种由“写意”所展现的狂放而冲决一切樊笼的创新精神,如玉涛所言“大气磅礴,蹴踏宇宙,吞吐八荒”之精神。尤其能感受到,虽然经历万难千劫,但正由于有这样一种精神的支撑,中华文化才能够延续和冲破专制枷锁而不断创新。因此,可以毫不夸张地说,人们在读此书时,不仅对于真正国粹的“书道”或“书神”之伟大,能得到深刻启迪,而且还能在本质脉络上,发现关于中国诗史、美术史、哲学史等文化史的许多发人深思的精辟见解。
值得特别称道的是,在写作的笔法上,《写意——中国美学之灵魂》一书,具有精于“小学”的史笔,“取会风骚”的诗笔,与道心在胸的哲笔三统一之特点。它是中国传统的笔法,也是现代人所期盼的未来笔法。当然,这不仅是笔法,更是文化修养和思想境界。玉涛能有这种笔法,这种文化修养和思想境界,不是偶然的。除了天份之外,这与他所下的大功夫是分不开的。早在二十多年前,我的一位学长发现并把玉涛推荐到哲学所时,就说过,玉涛当时的笔记“具有专家的水准”。这种“专家水准”,乃是在目标一贯的前提下,坚持几十年如一日的孜孜以求的结果。正是在这种对于传统精魂坚持不懈的发掘中,玉涛的品格也得到洗礼与升华。这特别表现在,他总是敢于直面学术真理,从不顾及古今中外的任何权威和名人。他对于跪倒在权威和名人脚下的“书奴”、“文奴”,更是从不放过批判和鞭挞。真可谓“三军可夺帅,匹夫不可夺志也”。当然,对于真正的权威,他还是恭敬和崇拜的。这种直面真理的精神,在《写意——中国美学之灵魂》中,到处可见。
应当说,研究中国传统美学,如能真正把握其精髓,单有理论的修养是很不够的,还必须有对中国艺术美的切身体会。如同能学会游泳,必须下水一样。玉涛就是这样。他的书法学黄山谷,风骨传神。他的古体诗,抒情用典,颇具李商隐诗之神韵。可以说,玉涛在深入“写意堂奥”和在领悟“写意精神”之真谛时,也受到“写意精神”的深深陶铸。他的史、诗、哲统一的文化修养与思想境界,盖源于此。
1998年8月29日于潘家园紫云斋